【东方/组长组】吉吊离乡记
2023-09-08 18:22:04    来源: 哔哩哔哩

吉吊打算离开镇子,因为上周她父亲去世了,她说,她忍受不了疯疯叨叨的母亲,要逃到外面去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“借给我钱,我要去买火车票。”她对早鬼和饕餮说。

第二天,两个朋友把钱带来,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纸票分排在课桌上,像俄罗斯方块一样。吊对叠好,放进自己粉红色的钱包里。

“你打算何时走?”早鬼倒坐着,下巴搁在椅子背上,用食指弹了弹吉吊的束成祥云结头饰,发间垂下的红绳。

九月初,蝉还趴在窗外的白杨树上鸣叫,翠玉似的叶筛落午光,照在教室角落,照在依墙的书架上。微微有风过来,金色的鱼儿在书脊上颤动。

“明天。”吉吊一脸默然,用手背把早鬼的手扳向一边。

“后天吧。”早鬼笑着说,“让我和饕餮有机会送你一程。”

“这样多一天时间,我不知道要干什么。”

“那我们就带你出去玩一天。”早鬼说,“我们可去看电影,再去汉堡店里吃一回四人套餐——明天正好做活动呢,四十块钱两桶炸鸡块。”

“那我还不如在火车上看书呢。”吉吊用手指敲了敲桌面,她的指甲磨得很尖,涂着粉色的指甲油,碰撞的声音清脆。说罢,她把手边的书摊开,从首页到末页,再从未页到首页,让书自由地流动,因为她喜欢听这哗啦啦的声音。

“唉,别这样嘛。”早鬼说,“突然就这么走,我们舍不得。”

“算是看在借你钱买票的份上吧。”饕餮说。

“你在看什么书。”早鬼偏过头,伸指把封面轻轻抬起,她黑发瀑布似地落下,“卡波特,《冷血》,哼——就跟你人一样。”

早鬼的头发有股薄荷叶的香气。

吉吊斜过眼,看着趴在自己桌上的早鬼,早鬼也把目光挪到吉吊身上,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一阵,早鬼冷不丁地咧嘴怪笑,吉吊被激了一下,也没禁不住地笑出来。

为了掩住尴尬,吉吊又把书本翻过来,看着左上角的数字从002逐个摞叠到300,书页边沿从指尖溜走,摩梭的感觉如时之沙砾。

窗外的云朵,是大雨后又迎烈日常会见的那种,巍峨如山,又蕴着翻腾的姿态,让人很不禁去幻想摘下它们,放在手中把玩。

“那好吧,我买晚上的票。”

“明天晚上的票?”

“后天晚上,明天公司要开会,我事情不一定能处理完。”

“那好吧,那就晚安喽。”

“就这样挂了,这样安分,你真的是早鬼?我还以为隔了这样久没说过话,你又要啰里吧嗦有的没的跟我扯一大通呢,我连咖啡都泡好了,你听。”吉吊拿勺子敲了敲陶瓷杯。

上午九点,吉吊依照约定来到公园里。

小孩手里端着粉色的冰淇淋,和伙伴嬉闹着跑过去,为了躲避迎面跑来的金毛犬,差点撞在吉吊身上。花坛里藏着伪装成石头的音响,播放着新世纪钢琴曲。九月初,没什么像样的花开,道旁栾树枝梢结满黄花,米粒般大小的,星星大小的,把石板路铺满,在轻盈的空中闪烁。

早鬼穿着黑色皮夹克,饕餮穿着淡蓝色的T恤,头上别着一只蓝色蝴蝶结,两人身边各停着一辆自行车。

“吉吊,终于来了呀。”饕餮朝她打招呼。

早鬼脑袋仰天着,透过天光看手里捏着的一柄枯叶,听到这声才一蹬腿站起来。

“你们还骑车啊。”

那对追逐的小孩,绕到破路下面去,绕进人造溪水旁的细叶芒丛间,似乎有人摔了,传出呜呜的哭声。

“方便嘛。”

“那你载我,我没骑过来。”

“好累的。”

“方便嘛。”吉吊笑着说。

“喝汽水吗。”饕餮把身边摆着的两瓶汽水递出来,“剩下柠檬和葡萄味儿的,早鬼买的,她的那瓶已经被她喝完了。”

“我要柠檬,谢谢。”

“所以,去干什么?”早鬼伸了个懒腰,用手把嘴捂着打哈欠,“呀,昨晚为了不把作业剩下,熬到凌晨两点,现在可困死我了。”

“看电影,不是你说的吗。”

“你头上沾东西了。”早鬼想伸手去摘。

“别碰我。”吉吊习惯地歪歪头躲开,金色的、米粒似地栾树花,蜷曲的花瓣像是小钩子,从吉吊金色的发上落下去,她见到,又用力摇摇头,再自己用手把头发理顺。

“好了,也不晚了,那就上车出发吧!”早鬼这时候已经骑在自行车上,腿往地面上一蹬,车身便转了个大弯。

吉吊走到她身后,用手捋住褶裙的裙摆坐上后座,双脚放在一侧的踏板上。

“坐稳没有?”

“稳着的。”

周身的色彩开始流淌,掠过金黄色的地毯,掠过奶茶店和百货超市,地砖路坑坑洼洼的,吉吊伸手抓住早鬼得救肩膀,又不敢太用力,怕长指甲把她刺痛了。饕餮跟在她们后面,冲吉吊做了个鬼脸。

“吉吊,感觉你又轻了些啊。”

“对于现在的你说,这不是好事吗。”

看着那家伙在前面卖力的样子,吉吊想起来和早鬼认识还没两个月时,依旧是她们三人相约出来吃饭,那天早鬼也蹬着这辆破旧的自行车出来,被两人笑话个不停,她还涨红了脸辩解说,这自行车是她父亲的,小学时候她每天坐着上学,路上能听她父亲讲一个个遨游天空的童话小故事,所以对她来说有特殊意义……都是初中学生才有勇气说出的幼稚话,那样子一如在眼前。之后班上的同学也笑话过她,她就请所有人来一场自行车比赛,然后毫无悬念地拿了第一。

还有校运会的长跑和田径比赛,早鬼也总是女子组的第一,据说她还去市里参加什么比赛,所以每晚都要训练。晚自习下课后,吉吊会去小卖部买一瓶冷的矿泉水,然后去操场,在南边的观众席上坐下,坐在早鬼那黑色的旅行用似的书包旁边,等那个家伙训练完,满头大汗地跑过来。操场上的探照灯非常亮,像是给夜空蒙上一层硫酸纸,抬头看不见星星。塑胶草坪上偶尔还会有人围聚起来闲聊,或是玩捉鬼的游戏。高年级那个叫神子的,有时也会出现在塑胶跑道上,和早鬼站在白色的起跑线上……

“下坡咯。”吉吊忽地感受到风和速度,没留神地靠在早鬼背上。坡道转个弯,外侧是一片平坦的田地,西面蔚蓝的天。

“太阳落山时能这样来一回就好了。”她心想。

篮球、足球,跳跃着奔向阳光下去了,还有一片唏嘘。

铁栅栏上趴着地锦和牵牛花,花苞是闭着的,她没注意到它们,在吉吊身边蹲下,把其中一枚踩在脚下。血从她胳膊上流下来,深红色的,一滴又一滴,她脚边是被雨水打碎后黏附在水泥地上的报纸,上面的墨字记录着五年前的一次抗洪抢险行动。

吉吊的心还在剧烈跳着,她没弄清楚方才那帮盛气凌人的家伙为什么跑了,她也不认识这个受了伤坐在她身旁的大个子,听不懂她不断重复的三个音节。吉吊把手伸进上衣口袋,想找张纸巾给她擦血。她忽然觉得指尖很疼,抽出来看,发现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碎了。

牵牛花,紫色的,被踩碎了。

大个子大声问吉吊,她为什么会在这里,还问她问什么不去班上收作业。

“收作业?”

“数学啊,早上我们不是商量好的,给我借鉴借鉴嘛。”

“哦,这样啊,你认错人了。”

“啊?是吗?你,金色头发的……那真是对不起。”那家伙愣住了,她尴尬地挠挠头说,“这才开学不久,我记不住,我说难怪那家伙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用心,啊哈哈哈。”

“不过也没关系的,权当是交个朋友吧,你叫什么?”她说。

“我叫吉吊,二年级的。”

“我叫早鬼,我竟然还比你小。”早鬼说,“她们为什么做这种欺负人的事?”

“因为我喜欢骂人吧,而且长的太漂亮,她们接受不了。没什么关系,我是要进高等学府、接受高等教育、最终把她们都远远甩在后面,去过上流生活的人,不跟这帮为点屁事叫叫嚷嚷的臭蛤蟆一般见识。”吉吊摇摇头,她抓住铁栅栏站起来,不住地拍刚刚被她们踩脏的裙子,一角已经划裂开,像是水上浮动的叶脉。

自行车划过花店,划过摄影馆,划过家居店,楼顶上一群鸽子被惊了,随她们行了一程。

“早鬼,加油骑啊,早鬼。”

“早鬼,再快点儿啊,早鬼。”

“急什么急,又没人追咱。”

“哈哈哈哈,你要比风还快,比光还快!”吉吊想到件事情,忽然笑起来。

“那样快做什么?”

“去见你的神子哥哥呀。”

“你就别拿我开这个玩笑啦。”

“哈哈哈哈。”吉吊忍不住地笑,抬起手一抛,喝光的饮料瓶落进路旁垃圾桶里。

“血止住了吗?”

“不流了,你看。”早鬼指了指她臂上的血痂,指甲挑下干涸的痕迹。她挪挪身,才看见脚下被烙上鞋印的牵牛花。

操场上嬉闹的声渐小了。

“要上课了吧。”

“那我们就走吧。”早鬼说,“吉……是叫吉吊的是吧,这样,以后她们要是再敢欺负你,就跑来找我吧。”

“没必要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越反抗她们约会来劲头的,你知道吧。还有,她们也会把你孤立开的,到时候都要给你使绊子,瞟白眼。”

“她们都不敢惹我的,男生也要怕我。”早鬼说,“你看,今天不是我一个人就叫她们全吓跑了吗?放心吧,我早鬼在,就没事啦。”

“你就这样下决心了?万一我才是应得报应的坏人呢?”

“我觉得不像。”

“那便随你吧。”

“你都不感谢我一下?”早鬼站起身说,“真绝情呀。”

太阳要落了,刺眼的铁锈斜挂在西边,还有成片的油菜花。

吉吊觉得自己是遇见了前所未有的东西,她觉察幽微乐趣的神经,于这方面还是迟钝的,她有些害怕在苏醒前失去了。

“好吧,谢谢你。”

“忧伤和虚无之间,我选择虚无……”早鬼手里拿着吉吊送给她们的临别礼物,硬卡纸裁成的明信片,上面有钢笔画和四处摘抄来的句子。

“啊,那句是这样的。”吉吊一步跳在花坛道牙上,双手别在身后,小心地往前走。

“是怎样的?”

“在那句子来源的那本小说里,女主人公因为难产去世了,男主人公则被判十年监禁,关在大牢里。后来,他得到了一粒白色的药,这是粒毒药,能立即结束他的生的折磨,能让他在幽冥中与自己所爱的人相会。但他思虑许久后,还是没有选择自杀。”

“他是这样说的——当她不再存在时,我记忆的一半就不在了;而我不存在,所有的记忆就都不存在了。所以,忧伤和虚无之间,我选择忧伤。你不觉得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?十年监禁的牢房里,去忍受,去保护着头脑里那个已经死去之人的回忆。那部电影里想表现的思想当然是年轻而充满生命力的,逃离人生和世界对抗……”

“那你呢,你会选什么?”

“我也会选择忧伤。”

吉吊在突出的水泥坎上走独木桥,早鬼和饕餮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,吱呀吱呀,吱呀吱呀。

“离开这里之后,你打算怎么生活呢?”

“去找我一个老朋友,她们家开店的,我先前问过,还是缺人手的。”

“谁?”

“你不认识,不需要管。”

“能放心去吗?”

“你不相信我的判断吗?”

“那好吧那好吧,我是想,你跟我们把情况说得清楚些,以后我们也好有办法帮你。吉吊,你总是这样的,觉得事情胸有成竹了,或是稍有些不情愿的地方,就打算永远瞒进自己心里,我只觉得这样不太好。”早鬼说。

“犯不着你来教我。”

“呀,说话起来还是,真伤人呀。”

“山上会有金丝猴吗?”

“傻瓜,金丝猴那是在秦岭、神农架,这里大南方的。”饕餮说。

“唉,那真是可惜,我还挺想去看金丝猴的。”早鬼拍了拍两腿夹着的旅行包,“那这山上有什么景点吗,道观、寺庙?”

“你问吉吊?”

“吉吊——”早鬼伸手搭在前座吉吊的肩上。

“没有。”

“那住宿和商店呢?”

“没有,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们会带这么多东西。”

“那总该有其他珍稀保护动物吧,蝴蝶、鸟、蜻蜓、鳄鱼、金丝猴……喂,吉吊?”

“没有,只是处很平常、很荒无人烟的山啦。”

“为什么要选这种地方呀,吉吊——”

“您会欣喜若狂的预感到住的宽厚胸怀拥抱住您那解放了的灵魂,预感到自己在洗那种躯体融化的暖浴,预感到宇宙中神秘不可知的力量在吞没渺小的不可知灵魂,而那灵魂曾是短暂人生的人格的唯一真实的部分。”

“你又在叨咕什么了。”

“小说,我正在看的。”吉吊说,“挺有趣的不是吗?”

早鬼没说什么,往那平摊开的书页上放了粒阿尔卑斯糖。

“饕餮,你刚刚说什么?”吉吊捶了捶早鬼的背,让她停下,“这是那家伙的家?”

“嗯,”

“你确定?”

“确定。”

“好。”吉吊跳下后座,“我还记得,我还记得那逼养王八蛋之前在班里和人炫耀过,她们假期里,就是现在,九月五号到九月七号三天,全家要飞去海边旅游的对吧?对吧,早鬼?”

“啊,我还记得的,说什么住私人别墅,后院泳池,吃海参吃鳗鱼……”

“好啊。”吉吊拍了拍手,走近那家的院子边,左右望望。屋檐下安着摄像头,吉吊退回几步,摆手示意早鬼她们不要靠近。院子是篱栏围着的,内侧种着月季花和火棘,吉吊两下就跨过去。

街道十分安静,吉吊走到门前,抬起脚,用跆拳道里侧踢的姿势踹了两下,没有应的。

草坪角落有根棒球棒,竖着倚在篱栏上,吉吊去把它捡起来,手掌在棒柄上拧了几圈,磨掉土屑。

她把球棒举得笔直,看了看摄像头,接着朝院子一边的停车棚走去,里面停着一辆奥迪牌小轿车,白色漆面和窗玻璃映出愈发阴沉的天空。

“操你妈逼叫你敢欺负老娘!”

吉吊喊道,她一棒挥下去,把天空打得粉碎。

躲在丛里乘凉的两只流浪猫,灰溜溜地窜到马路对岸去了。

她哈哈大笑起来,拿起球棒继续砸,砸碎房屋、砸碎凝聚的乌云、砸碎自己咬牙切齿着的脸。只一阵,她的手臂就没力气了。她大口喘着气,欣赏着这个在她击打下只由蛛丝勉强维持的世界,然后把球棒举过头顶,对准了一旁墙壁上的窗玻璃,攒足了劲扔掉。

破碎和倒塌声一阵连接一阵,一阵接续一阵,能听见盛满水的花瓶,能听见铁皮外壳的闹钟,橡胶弹球和钢笔在钢琴的黑白键跳舞、清洁球和花洒砸在卫生间的瓷砖上,声音像是永不停歇的,被吉吊踏着,朝两个朋友冲刷过去。

“走吧,走吧,咱们快走,你们别叫人看到了,我没关系,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

她像春日里灵轻的燕儿。

“逃走吧。”夜里,蜷缩在床上,把那只鹿形的毛绒玩具紧紧抱在怀里,右手里捏着美工刀,她对自己说,“逃走吧。”

鹿的四条腿被她割下了,流淌出白色的棉絮,吉吊拈起一团,放在手中把玩。她有些后悔,这是早鬼给她过生日时送她的。门外的人还在吼叫,玻璃酒瓶摔在地上,听声音碎了一地。

“当我离开此处,记忆的一半便不存在了,当我不存在时,所有记忆都不存在了,我选择忧伤,忧伤吧……”

窗外是月亮。

“你们在这里等着。”到了十字路口,吉吊忽然兴奋起来,一走一蹦的,像只小麻雀,“我又有想法了。”

绿灯了,吉吊就一路小跑进汉堡店里。

车辆还在斑马线前停着,她就已经揣着什么,推开店门跑往大街上。

汽车往前行进了,吉吊消失在转角香樟树的影子里。一辆满载水泥管道的大货车驶过,汉堡店老板出现在街道上,他喘着气,双手紧捏成拳。他透过车流的夹缝和早鬼她们对望了望,便骂骂咧咧地走回店里了。

“哎呀真是气死我了。”早鬼二人进店时,老板还在柜台上骂骂咧咧,嘴里吐出一连串难听的词。

“老板,怎么了?”饕餮做出一副无关的样子,随意地问,她仰起头看了一眼菜单,就说,“我要那个套餐,两个汉堡谢谢,薯条和可乐都要大份,再给我朋友来那个小份套餐A,都要打包带走。”

“刚才有个女孩,也是你们年纪这么大的,点餐,要两个汉堡,没付钱就跑了,哎呀,真气人。”

“那可真是……只能说什么样的人都有吧,哈哈哈。”饕餮笑道。

“逃走吧。”她对自己说,“完全没问题,凭我的本事,完全没问题,我终究能成为耻笑所有人的人……”

“世界,我将是全然去面对世界,那骇人的墙的人了……”她想象自己是莎士比亚戏剧里挥舞着剑面对灯光的骑士,但记忆因为困倦变得蓬松了,她在黑暗中搜刮许久,也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台词来完成睡前的仪式,或多或少增添证征服命运的决心。

“啊,下雨了。”

透明的爬山虎藤,雨点要像白鸽一样向后飞去。

“老天都看不下去你这样捣乱了。”早鬼调侃道。

“明天小区里就要成立治安组去讨伐你娘了。”饕餮说。

“我能玩得开心,还能给那婆娘找罪受,哎呀,世上可再没比这更好的事啦!”吉吊说着,吸了口自己十分钟前偷来的奶茶。

她们乘着商场的扶手电梯缓缓而下,掀开大门口的橡胶帘幕,外面是一片黑色的喧哗。

“在这里等吗,还是先过去?”

“太远了,公交司机要是过来,恐怕看不到吧。吉吊,过来。”早鬼拉开自己的皮夹克,像是蝴蝶翅膀一样扇了扇,“我罩着你过去。”

“不用。”

吉吊话还没有说完,早鬼有些高大的身躯已贴近过来。十七岁的她,胸脯已经发育得很丰满了,吉吊的肩触见那柔软的,胳膊碰见纤细的腰,反射式地缩了缩身。

走下路坎,斑马线上得一路跑过去,早鬼为了护着她,身体压得很低。吉吊又借着机会,只是微微弯下腰,让她和早鬼的身体贴得更紧了些。

大概是因为先前骑车买了力气,早鬼身边萦绕着温热的汗味,吉吊也喘着气,她也喘着气,还有薄荷叶的香,这些气味混杂着,让吉吊联想到烈日下晒过的枕头。

斑马线是一道一道的、一道一道的,晚间火车掠过点着灯的路,吉吊想,也是这样的难忘吧。

雨点砸在皮夹克上的响声,走进公交车站恍地止住,让吉吊有些失落。

早鬼把皮夹克脱下,使劲甩了甩水,她上身穿着一件背心,露出些许丰满的臂膀,每一下,白皙的乳胶似的肉也随着颤抖。水从她发梢滴落下去,凝在手臂的汗须上,大约是甜的。

他们只好在这里等雨,天色灰蒙,车站的棚顶是蓝色的。九月初,蟋蟀还潜伏在草里鸣叫。

“头发都打湿了,别乱动,你个家伙。”吉吊拿出手绢包住那些湿的发,再小心地揪下去。

“谢谢啦。”早鬼看了看手机,“是七点四十三的对吧,还有两个小时,来得及。”

“赶不上就可笑了。”

“你这样怕?那我现在就骑车送你。”

“那算了。”

手绢上沾了早鬼的几根发,吉吊静静看了几秒,将它们包好收进口袋里。

“唉呀,习惯就好,一个人也挺好。”饕餮一路淋着雨过来的,雨水顺着头发哗啦啦地滴下,在一旁撇了撇嘴,早鬼和吉吊就去和她开玩笑,笑着挠了挠她肚子。

“我们的娘娘啊,别动了胎气,可别动了胎气。”

“唔,好大的风。”早鬼连忙压实自己的遮阳帽,把它摘下拿在手里,“不过,那家伙没办法出来,挺可惜的。看她挺着肚子笑嘻嘻的样子,真羡慕呢。”

“你这家伙变化也挺大的。”

“哪里变化大?”

“终于有女人的味儿了。”

“以前就看不出一点吗?真是伤人呀。”

早鬼穿着棕色带斑点的长裙子,上身是淡蓝色的丝制面料短袖,还是带蕾边的,嘴唇涂得粉嫩,再加上高挺丰满的身材,戴上遮阳帽和墨镜,难叫人想象是八年前那个塑胶场上挥汗如雨,做事只靠一股莽劲的家伙。她发上的香气依旧是薄荷叶的。

“我还记得你高二有次出去,穿着裙子骑自行车,没个女相的,直接把车座子罩进去,结果裙摆被车轮啃得稀碎……”

“行啦,别说了,丢死人了那时候。”早鬼拿额头往吉吊发上轻轻碰了一下,吉吊用更大的力气撞回去。

蝉都被前阵的寒流打落了,寥寥的几只,在树上叫着。她们沿着河堤,都不知道要向哪里去。

“去看电影吧。”早鬼忽然喊道。

“莫名其妙的,怎么忽然又要看电影了。”

“不知道,总觉得和你一块儿就该干这件事,不然像是缺了什么……这就叫习惯吧,习惯。”早鬼说罢,就独自跑去街边的奶茶店了。

雨止了,草间的蟋蟀在叫。

火车站很小,看上去像是路旁一家平常的酒店。通往入口,通往花岗岩台阶的泥路上有一大片污水。一块木板直搭到水潭中央,路边草茎下是混乱的脚印。

吉吊踏上木板,直走过去,走进泥水里。泥水是温热的,掺有让人瘙痒的细小颗粒,但漾出来的声模糊而温柔。

“你们不上来吗?”吉吊站在台阶上回望她们。

公交车上,早鬼睡着了,靠在吉吊肩上。吉吊扭头只看着车窗,看着车窗中靠在自己肩上的早鬼,看着她的脸。

“早鬼,早鬼?”

吉吊把自己的声音隐埋在引擎的轰鸣声里,看着天际玫瑰色的一点云雾,念喃着:“我的心,忘记,忘记了夕阳。而沙滩上面,沉落的夕阳,奇异的梦一般;幽灵,映着红光,不断地闪现,闪现,好像,那忧郁的、沉落的夕阳,好像……”

时间大约不能改变什么,吉吊想,时间只能让掩盖真相的黄沙逐渐褪去,让人们孜孜寻求的、用以推算自己未来的迹象更加明显。

火车站是终点,吉吊也可以不带顾忌,舒适地睡闭上双眼。

三人呆呆地站在进站口的屋檐下,吉吊打了个喷嚏。

“H8000,七点四十三,半个小时以后发车,我得走了。”

她忽然张开双臂,抱了抱饕餮,抱了抱早鬼。

两个小孩尖叫着从吉吊身边跑过去,头发一金一黑的,恍惚让吉吊看见她和早鬼一起度过的、不存在的童年时光,黑发的拿着长长一杆捕虫网在前面跑,金发的拿着一把青色的水枪跟在后面,一边喊着,不要丢了,不要丢了。蓝色的蝴蝶才在吉吊眼角闪烁出形,它落在路旁,白色的纱网也罩下去。别让它逃走了,别让它再溜走了,女孩说。

“桑椹黑莓,适合你这种黑心的小姑娘喝,喏。”早鬼递给她一杯饮料。

吉吊把吸管一直插到底,吸起几颗桑椹,尝起来没什么味,约是因为饮料水衬着。

标签上写着十三块钱,一会儿看电影可以当做借口帮早鬼把票钱付了,或者等到吃饭结账,这次她们难得的相见里,总不能再欠早鬼人情……吉吊还在想这样事情的时候,早鬼忽然凑进来说:

“吉吊,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,别被吓到啦。”

“你说。”

“我也打算结婚了,暂时定在下个月初。”

“你妈的,真的?你妈的……啊,对不起。”

“真的呀。”早鬼说,“确定了日期就给你发请帖。”

“是和谁,那个太子大人吗?”

有那么一瞬,吉吊觉得自己是落在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,或许是几千万光年外和地球别无二致的外星球上,自己所熟知的灵魂早已被宇宙神秘不可知的漩涡吞没了,而那灵魂是自己人生短暂一段唯一真实的部分……她忽然很怀恋自己在小镇上度过的那几年,但那里也是隐没在沉舟与深山棋局里不可往复的时空。这般怀恋,只是徒然增添哀伤罢了。蝴蝶在草坪的阴影上被捉住,它用力扑腾着翅膀,白纱缓缓地落下,一层又一层……

吉吊把头低下,又将头抬起。

“有空常联系呀。”

那么一瞬,候车室里杂乱琐碎的光涌入吉吊的眼,广告牌、顶灯、候车告示和闸机指示灯……色点如同浪潮,如同声浪交织重叠,她觉得自己从中看见了不存于世的景象,她看见蓝色床铺上的啜泣,看见荒废学校里铁栅栏上自在摇曳的牵牛花,看见坐在酒红色沙发上织棉毛衣、冲她们笑的饕餮,看见河堤上那荡漾如咖啡的裙摆……星星和月亮贴在一起,云彩四散飘开,从某个地方,从她指尖飞离的蝴蝶,

仿佛是未来的些许时光,调皮地从坐标线上脱离了,飞来这或是决定她今后命运的一晚,予她眼眸一个吻。

她禁不住踮起脚尖,就像小时候扒在阳台、扒在栏杆上的,想努力看得更远一点。

“愣着做什么呢?”早鬼用食指弹了弹吉吊的束成祥云结头饰,发间垂下的红绳。

“小孩吗,这么喜欢玩这东西?”吉吊用手背撇开早鬼的手,把发绳解下,“喏,送给你好了。”

“真是难得送我礼物呢。”早鬼把她摊在手里看看,又想试着系在自己发上。

“真笨,瞧,应该这样。”吉吊走过去帮她,早鬼微微蹲下来,鼻息扑在吉吊胸口。

“怎么样,好看吗?”

“跟你不大配的。”吉吊望着她,望着她,慢慢后退去。

“那我走了。”

“再见,再见啊。”

早鬼笑着挥手,看着吉吊的背影通过闸机,消没在人流中,形形色色、来来往往、五彩斑斓的人流,浓稠的颜料被水浸化作一滩,把一切都淹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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